《QUEER》配樂

William S. Burroughs (後稱布洛斯)離世前兩天(1997/7/30)的最後一篇日記,他回憶朋友Felicity Mason曾向人介紹他「是世上最悲傷的人」,於是自述:「一個能夠看見並感受的人,怎能不悲傷呢?」

還自嘲已經老到腦袋堆滿陳舊的碎片,引用17世紀英國詩人Andrew Marvell的《致羞怯的情人》的詩句:「我們的愛將比帝國更廣闊、比時間更緩慢地成長。」

Trent Reznor將這兩句和日記片段,寫成歌曲「Vaster Than Empires」。這首歌是他和Atticus Ross為Luca Guadagnino(後稱盧卡)改編布洛斯以1950年墨西哥為時空背景創作,直到1985年才出版的半自傳同名小說《Queer》電影創作配樂的首曲。

配樂曲名亦出自這篇日記,以布洛斯的寫作風格編排,剪貼式的字句,交混虛實的切割寫作技法,向他致敬。不僅是出現在首曲的片尾曲;次曲「Pure Love」或末曲「LOVE.」有著主旋律,卻切成數個不連續段落;這16首曲目,非依日記內容順序排列,如電影中的破碎片段與非線性跳耀,籠罩在黑暗沉重的無盡悲傷中。

至於片尾曲「Vaster Than Empires」,要從他們為Omar Apollo寫的歌曲「Te Maldigo」說起。Omar在片中客串演出酒吧唱歌的歌手,我們需要寫一首適合的情歌讓他演唱。所以Trent和Omar一起創作這首歌,並完成編曲,訓練樂手上鏡,然後拍攝了那場戲。但最後因時間考量刪除酒吧演唱這段戲,因此配樂無收錄此曲。之後,Omar Apollo在2024 年11月21日以數位形式發布這首單曲,並在2025年的RSD發行7吋彩膠。

幾個月後進入為電影配樂的階段,盧卡建議重新改編這首歌,作為最後字幕片尾曲。但Trent認為這首歌是為特定情緒和需求創作,並不適合片尾,於是決定創作一首更符合片尾氛圍的歌曲。

那麼,這首歌要由誰來唱,才符合片尾氣氛呢?Trent提到盧卡有一個屬意人選:「他一直說:『如果有一個像Caetano那樣的聲音來演唱…』『我想像是一個年長男性的聲音,帶著歲月痕跡,經歷過一些事情…』『誰聽來像Caetano呢?』接著我們想:『何不直接去找Caetano呢?頂多他就是拒絕而已,我們也沒損失。』幾週後我們終於聯繫到他,而且他對這個想法感到很興奮。」

最後,Trent Reznor與這位巴西傳奇歌手Caetano Veloso合唱這首無盡悵然的「Vaster Than Empires」。

歌曲回應電影最後主角李在生命最後的片刻,他與阿勒頓短暫的關係,成為一生的執念。現實中的李,也就是布洛斯,推動他寫作的,是這份對阿勒頓的思念和記憶,而非「被實現的愛」,一段挫敗的愛情,對愛的追尋,以及這一生錯失的連結。

Atticus Ross也說:「當盧卡傳來日記最後一頁,內容是對愛情的沉思。這竟然是布洛斯寫的最後一件事,我心想:『真的有人可以把這寫成歌嗎。』之後聽到Trent的成果,我覺得非常了不起。不只是歌曲動聽,並且完美傳達電影最後一段的情感,讓觀眾可以帶著那份情緒走出戲院。」

Trent Reznor和Atticus Ross的配樂,展現出對這種矛盾情緒的理解。最初,盧卡提出許多不同音樂元素的配樂想法,就像需要解開的謎題,但最終他們決定專注在布洛斯以及他的切割技法的概念,並以取樣器來講述這則故事。

Trent Reznor和盧卡通話討論配樂,他寫下筆記:「愛可以像恐懼一樣,如史托克豪森吞噬性與充滿壓迫感的電子樂(按:Karlheinz Stockhausen,德國作曲家)。李的愛是密不透風的包圍,壓倒性的,毫不妥協。他是一個破碎、孤獨的人,回應未知過程充滿不確定,卻仍美麗。我喜歡管弦樂的雙極化,讓配樂雙極化。來自舊美國,但又具現代感,布洛斯就是這樣的人,配樂也該是這樣。死藤水的部分,也許加入電子元素。」而這些筆記就像是指示,指引他創作的方向。

他與Atticus Ross將憂鬱迷離的主題旋律,隨著劇情發展更充滿情感的張力。如在「Love Would Shatter」時,層疊醞釀並增強的單簧管旋律,無比地心碎神傷。配樂中穿插著電影音效,增加臨場感,彷彿置身場景之中。到了後半段,音樂的情緒出現斷續的變化,呼應電影與原著從自然敘事手法轉向超現實風格。這部未完成的小說,李未能如願找到死藤水。電影的「第三章:叢林裡的植物學家」,是盧卡以布洛斯最後日記,特意的延伸。即使李與阿勒頓藉著死藤水完成心靈溝通,卻無法再繼續下去。

在「That’s Him」一曲,原本抑鬱優美的弦樂,突然轟然巨響下,急轉成驚悚氛圍。進入劇情第三章,莫名詭異的「Place Of Failure」,躍動的節奏與工業聲響,是最具NIN風格的一刻。李與阿勒頓進入厄瓜多叢林中尋找死藤的迷幻之旅,不安氛圍的「No Holy Grail」,以不祥的嘈雜薩克斯風,暗示這段以死藤水進行未知難以捉摸的心靈交流。在這些扭曲與變化的樂音中,是李與阿勒頓一段魔幻超然,如真似幻,令人目眩迷離的超現實舞蹈場景。

出現在電影中的蜈蚣,盧卡認為象徵著生活中的試煉或挑戰,如同日記中所寫,即便像聖方濟各那樣無條件的愛,也會在這種試煉面前受到考驗甚至破碎。布洛斯用這種比喻來表達愛不是無敵的,它需要面對困難,也正是因為這些挑戰,才顯得真實與重要。憂鬱的主旋律後,第三曲是名為「蜈蚣」的曲子,轉為詭異懸疑,一種不安的情緒正在滋生。

《Queer》中有一些刻意營造的奇異瞬間與夢境,例如用銜尾蛇(ouroboros)和蜈蚣分別象徵李與阿勒頓,李被困在無限毀滅與再生的循環中。超現實的夢境中,有著大衛林區風格的詭譎氣氛。

陰鬱沈重的末曲「LOVE.」,出自布洛斯日記最後一個字。飄忽朦朧的主旋律,與無解的抑鬱,李隨著時間流逝,變得越來越孤單。最痛苦的,是他再也沒有機會見到阿勒頓,被困在過去的回憶裡。在那個發冷顫抖,戒斷的難耐夜晚,阿勒頓的腳輕輕碰到他的瞬間,微不足道,卻滿是愛意,成為他僅剩的一切。

這部電影以及配樂,讓我想到一則對布洛斯最後日記的看法:他將《Queer》中的猛烈迷戀,轉變成一連串寫給貓的情書,逃離人際關係中那種痛苦與狂喜。例如他與真實的阿勒頓,也就是Lewis Marker的關係,轉而投向人與寵物之間。那種安撫、穩定、毫不保留的愛,更像是在遮蔽另一個更深層的痛源。為了轉移人們對他迷戀 Marker 的注意力,布洛斯將罪惡感放置在誤殺妻子的這一件事。

若愛是止痛藥,寫作則是他用來遺忘與逃避,減輕罪惡感讓自己麻木的手段。直到生命的終點,他還是約束、壓抑自己。Trent Raznor和Atticus Ross的配樂,並非要去彰顯愛的偉大,而是低調領著觀眾對李(或是布洛斯)產生同理心,不論浪漫溫柔的情感,抑或抑制內心的慾望,就如李所說的:「我不是酷兒,我是飄離軀殼的慾望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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